传说河北地面上有个张三爷,好赌嗜酒,把家当折腾个精光。媳妇也劝不住他,还经常挨他打骂。可怜小媳妇,独守空房,整日以泪洗面。
一日,张三爷输光喝足,打道回府。月淡星稀,寒露浸身。正走着,见前面路边坐着一个女子,素衣白裙,跣足散发。张三爷心念一转,想这深更半夜,哪来独身女子在野地荒郊?于是操起手中钢鞭,一鞭子就抽了过去。女子一声惨叫,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是鬼!
来到家门口,看屋里还亮着灯,心里有点纳闷,就蹑足凑到窗边,往里细看。原来媳妇坐在炕上,在灯底下纺线。正要进门,忽听得有人讲话,就又退到窗边再看。见屋里不只媳妇一人,边上还有一个女子。小媳妇纺出一根线,那女子就伸手把它挑断,反反复复,一直如此。小媳妇不断叹气,怨自己福薄,丈夫又赌又喝,不理家事,自己纺个线还纺不成,不觉泪水涟涟。这时候,见边上女子说话:
“活该倒霉,谁让你错嫁人家。死了算了,阴间倒比阳间好,吃烧饼,穿红袄……”
张三爷心里顿时明了,这女子分明是鬼,而且正是刚才挨了自己一钢鞭抽的,没想到竟抽到了这里。想必自己媳妇是看不见鬼魂,也听不见鬼说话的,以为纺线不得,运气悖极。
忽然,见媳妇起身,伤心得浑身哆嗦。那女鬼到一边搬来凳子,又找来绳索,甩到梁上,绑得牢牢的,还帮小媳妇踩上凳子。眼见媳妇就要把头钻进绳套,张三爷一脚踢开屋门,手执钢鞭,直朝女鬼奔去。那女鬼或有记性,刹那间就跑了。
为什么张三爷就看得见鬼,小媳妇就看不见?说是阳气旺的不招鬼,鬼来了也显原形;而阳气不足的,自然鬼就容易附体,而且人鬼纠缠,分不清哪些念头是自己的,哪些是鬼的,所谓“心里有鬼”。
从此张三爷痛改前非,对小媳妇既亲又爱,前后判若两人。可是,女鬼并不罢休。她前次造访,为的是找替死的好去投胎。这好不容易等来机会,被张三爷的钢鞭赶跑了。据说,阴间还有规定,这一次机会错过,要再等上三年。于是,三年间,张三爷家就没有太平,总有莫名其妙的事发生。比如做锅粥,熟了,一揭盖,见里面撒了一把草灰。张三爷认定是女鬼作怪,反而比从前更体恤妻子。一有不对,总是谦让,不和睦的事也非把它做和睦了。三年一过,女鬼找别的替死的去了,而张三爷的性子实际也炼温良了。
这个故事,说白了,就是民间的一种教化,或是受屈辱的女子之间流传的一份愿望。有几个赌徒回心转意的?又有几个不幸媳妇靠着男子的回心转意而幸福的?
在昌明社会里,是不兴讲鬼的。但社会的逼迫凶恶的时候,鬼就多了起来。聊斋当然不是打头的,只不过集了大成;而鲁迅也不是最后一个,只不过青出于蓝。
鬼的故事里面,女鬼是最多的,而女鬼总是屈死的,吊死的。女子是那么凄美,那么柔弱,是弱中之弱;而鬼总是被迫死的,是被迫中之被迫。做了鬼了,而且是女鬼,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出路?要不就投胎转世。可这也很不容易,先要找一个替死鬼。谁做这个替死鬼?男子是不做的,因为他阳气盛,即使做了很多坏事也不打紧,他一眼就看穿了你的心思,还手执钢鞭一鞭子把你抽跑。又轮到女子了,而这个即将替死的女子又何尝不冤屈呢?又何尝不是与女鬼一样命运的可怜人呢?
我到底还是不明白,女鬼为什么要投胎?为什么要寻和自己一样命苦的人替死?再说,阳间又有什么好?阳间不就是那个原先屈死你的阳间吗?
鲁迅写《女吊》,也是女鬼的故事,写在1936年,正值他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在文章里几次提到上海的“前进作家”,说他们“憎恶报复”,而女吊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他似乎在赞美女鬼,似乎想告诉我们一点鬼的道理。可是,在结束的时候,他又说:“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
这是一篇决绝的思想遗嘱,永世不得翻身!
鬼要是不讨替代,专事复仇就好了。悲哀的是讨了替代,却要重蹈覆辙;而不讨替代、专事复仇,却始终就在阴间。但果然是阴间好吗?果然在阴间吃烧饼、穿红袄吗?
36年,鲁迅病中写下《女吊》。他就要去做鬼了,而且他看来是不准备讨替代再回转阳间了,他要专事复仇,把你们统统吊死,一个也不放过。他在电影院里看苏联红场的阅兵式,对萧红说:这个我看不见了,你们,还有海婴,或许能看见。
看见了又怎样?难道胜利只是复仇的鬼们讨了替代的成功吗?难道鬼们除了讨得替代就别无生还之机吗?看来只好复仇,一直复仇下去,直到永远。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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