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都是自由的。”我已不大记得这句话是在那本书看到的，当时有一种“有朋自远方来”、甚获我心的感觉。也许这很符合经济学上所谓边际效用递减原理，我们日常生活中总很容易厌倦周遭已经习惯的一切，以至对那些司空见惯的事物熟视无睹，而引发不了一点新奇。波德莱尔一日日积累的厌倦情绪恃其天才而憋出了个开现代主义诗歌的先河，我们凡夫俗子，大抵没这种天赋，能整出个什么《恶之花》来的。我们总向往着去到一些所未涉足的地方，因为惟在那里，似乎呼吸才新鲜。
不幸的是，这种具有形上意味的精神慰藉，一落到实处，陌生恐怕就遑论自由了。切身的体会就是，每每到一个陌生城市，如果一不小心内急了，无论什么兴致，也给那不期而至的内急逼迫得无影无踪。彼时头等大事就决非什么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而只求一茅厕获得解脱——但凡只要看到WC，则喜从天降，从上至下如遇解放；稀里哗啦，幸福就尽在排泄之中。此等情状，可谓越陌生越是狼狈；谁若指点得个方便之处，便可谓观音菩萨了。
其实碰到此等人生大事，任你富可敌国如比尔盖茨也好，还是声名显赫如飞人乔丹，任你君子还是淑女，莫不惟求一偏僻处解裤带为快。于此可知，所谓生命的尊严，不惟吃喝，不惟思想，拉撒亦是头等大事。而人权人权，吃喝拉撒，莫非人权。不过比尔、乔丹之流，其人无物质之虞，自有马桶解决其燃眉之人权；其到一陌生的地方，前拥后附，出入星级宾馆自可肆行无碍。因此此等人权，大概所谓大人物们是不必挂虑的。真正的引之为忧的，倒是下里巴人、平头百姓。
近日偶然看到一则花边新闻，说京城一李姓民工——也是大唐后裔了——街头闲步之时，忽然遭遇内急之窘。仓皇之间，问一报刊杂志亭的阿姨，得知最近公厕步行有五分钟之遥，大是惶恐，抬头举目——简直若仰苍穹而呼告了——睹一高级宾馆赫然于眼前，急切之间顾不了许多，径直奔宾馆而去。不意门卫将其喝住，称内部WC不对外开放云云，且语气之中，大有此意：“哼，方便也不看地方，先撒泡尿自己照照，你啥模样？也想来这里蹲？”结果李姓民工如何处理，不得而知。总之这位民工的那次满怀着解脱之希望的新陈代谢大受门卫内外有别之观念的阻碍。
日渐风靡全球的麦当劳快餐连锁店有这样一则规定，其分店无论在世界哪个旮旯里，若是碰到有内急者——无论其是顾客还是上帝了——求一方便而员工将之拒之门外，则该受窘者有劝向总部投诉。一经核实总部就会作出相应处理，起码一点，要向那位曾经拥有燃眉之急者道歉。在企业文化的建树上，所谓尊重人的权利，麦当劳可谓从底下做起，不可谓不彻底。所谓不必锦上添花，但当雪中送炭，麦当劳此举，大概深明急人所难之义。曾与一朋友调侃，在北京如不期而内急，倘若不好问旁人厕所洗手间之类，大可以“附近可有麦当劳”之语遮掩——自然，些须找年轻人问，尤其那种背书包的学生。
《艺术世界》的一期杂志上，刊载了一些关于麦当劳的中国艺术家的绘画，其中一幅是身着解放服装的士兵冲锋陷阵，而其所举旗帜为麦当劳标志。该作品大抵以滑稽幽默方式告知世人，以美国为首的快餐文化如今渗透全球，攻城拔寨，无坚不摧了。若是考虑这么一种快餐文化，骨子里包含着对拉撒之类人权的尊重，倒也不能责怪人家好象在恶意搞什么渗透。美国固然没什么深厚历史文化底蕴，但一锅杂烩能够“鸢飞唳天，鱼跃于渊”地对人权由入口处到出口处，无微不至，察察若是，也难怪率天之下莫不汲汲蝇逐蚁附。无论现在人们怎么指责美国打伊拉克何其不人道何其野蛮，但举世蜂拥而向美国，莫非大洋彼岸，拉撒甚是方便，所以不惜代价，闷罐之中亦要偷渡，以求解一时之区区燃眉？
归入宪政文本的《世界人权宣言》第三条如是，“人人有权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吃喝拉撒固然生命权之列，此即便抵达小康乃至大同世界，也不能例外的。吃喝的权利固然要争取，然而拉撒的权利有保障，方真正显得人之权利彻底。诚如老氏所云，“为吾有身乃有大患”，人之无须拉撒之权利，想来也只有及吾无身，则何患之有？
我们去一陌生地方，其建造厕所多少不必计较，但每至一处，诸如拉撒之类燃眉之急的权利无虞，恐怕那时才真正感到自由，不然因自由而憋坏膀胱，或是惹了一身臊，那就不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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